第A06版:科尔沁

夜走阿尔山

□高洪波  

首先说明,虽然我是一个内蒙古出生的人,但兴安盟却是我平生头一次踏访。  

来到兴安盟,源于一个内蒙古作家、诗人阿古拉泰的盛情邀请,他现在是兴安盟文化艺术创新与发展中心顾问。一个老朋友成了文化顾问,自然要找几位同道助威,于是我和一批作家、画家、摄影家在北京的40℃高温中来到了兴安盟。  

兴安盟紧邻我的故乡通辽,都属于科尔沁草原。它原名叫“王爷庙”,后来改成乌兰浩特。兴安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第一个省级民族自治政权——内蒙古自治政府的诞生地,是党的民族区域自治政策最早实践地。它成立于1947年5月1日,比中华人民共和国还年长了两岁半。这里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更神奇的是,它有一座边境小城——阿尔山。  

阿尔山的全称是“哈伦·阿尔山”,它不是山,是蒙古语,意思是“热的圣水”。我之所以对阿尔山感兴趣是因为天津市作家协会的老党组书记张洪义,一个天津知青扎根内蒙古,曾经担任过阿尔山市的第一任市委书记,他调回天津之后不久,就到作家协会工作,成为我们密切接触的工作伙伴。因此张洪义书记不止一次跟我们聊起阿尔山,邀请我们走访阿尔山,他对阿尔山的感情甚至超过了对他的故乡天津。所以,由于张洪义,我记住了阿尔山。  

在北京大热中,我们乘夜班航班抵达乌兰浩特,天气异常凉爽,映入眼帘的是“兴安岭上兴安盟”七个醒目的大字,看见这七个字的域牌,我猛然想起江西宜春的城市趣名:一座叫春的城市。我们在蒙古包中吃到了一顿地地道道的晚餐,因为时间已近九点。第二天,参观完乌兰浩特的内蒙古民族解放纪念馆、五一会址、乌兰牧骑宫和兴安职业技术学院之后,我们出发去往乌兰毛都大草原,草原的天气十分促狭,路上一会儿暴雨,一会儿彩虹。同行的朋友告诉我们说,今年草原上的雨水格外多,这意味着水草丰美,也意味着牧民的收入增多。由于下雨,我们在早晨甚至穿上了毛背心,本为避暑,却先御寒,这是乌兰毛都草原和多彩的兴安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先不说乌兰毛都草原的九曲乌兰河是如何的美丽,不说那木栈道是如何绵长地深入到草原腹地,以及大群的奶牛向我们奔来时的特殊的目光,这片美丽中隐含高贵的草原使我叹服的不仅仅是辽阔,还有丰富的层次。所以我忍不住用手机拍下一个又一个视频,发给北京的亲人们,告诉他们:“送你们一丝清凉。”  

阿尔山到了。  

到阿尔山的时候,我先见到阿尔山的玫瑰峰和壮观的口岸。在参观界碑的时候,一名解放军少校陪同我们,他是驻军旅部的宣传科长,1987年出生的干练的军官,他陪我们登上山巅上三角山的哨所,远眺对面的蒙古国界,草场、树木、牛羊历历在目。我看到哨所内务整齐,士兵们全部去执勤了。以一个老兵的眼光,我打量着这座边防哨所,和我当年曾经走过的云南边防哨所逐一地比较,设备已经全然更新,条件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哨所外有一棵高大的樟子松,又名“相思树”,这是三十年前一位军嫂为她在洪水中抢救战友而牺牲的连长丈夫种下的,而十三年前这位发誓抚养公婆和儿子的军嫂病重离世,留下遗嘱:“死后骨灰撒在哈拉哈河,与丈夫同眠界河,共守边关。”这是何等感人的忠贞以及感天泣地的爱情啊!这段感人的故事在兴安盟几乎家喻户晓。  

归来便是夜走阿尔山了。我们吃过晚饭,同行的作家朋友和东道主建议我们走走著名的圣泉广场。圣泉广场上有音乐喷泉,闪烁的灯光、嬉笑的儿童,以及一对一对领着孩子的父母,让我感受到了这座小城特殊的魅力和活力。  

我们从圣泉广场准备回到旅馆的时候,东道主又建议我们去潮嗨街看看,这是人间烟火气极浓的一处所在。潮嗨街上灯火通明,香气四溢,街上的小吃异常丰富,有各种各样的烤串、冷饮和啤酒,一群人在一座透明的蒙古包里聚餐,还有一位歌手在夜色中放声歌唱。阿尔山之夜,声光电以及美食的香气浓浓地包裹着我们。  

我们走累了,东道主建议我们乘车回宾馆,可是同行的一位女教授突然看见路边有间新华书店,她建议我们进去一观。大家都是文化人,对新华书店自然情有独钟,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进去一看,故事开始了。我的一本名为《彩色的梦》的诗集就在迎迓着我,这是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的一批适合小学中低年级孩子阅读的书。看到了《彩色的梦》,又看到了个子高高的小伙子营业员,我介绍了这本书和我的关系。个子高高的营业员说他叫张阳,请我在书上题几句话,他要留作纪念,于是我写下了“祝福阿尔山”几个字。恰恰还有几本同样的书,同行的伙伴每人买了一本,让我签上名,这夜色中新华书店里的一幕是一次偶然的意想不到的巧逢。我问张阳是汉族还是蒙古族,结果才知道他既是汉族又是蒙古族,在这种蒙汉杂居的小城,这是习以为常的一种民族认同。他坦诚、热情,我相信在这座边境小城的新华书店里,我们的相逢会给他的人生增添几缕有趣的色彩。  

当天晚上回到宾馆,又有意外的收获。因为兴安盟的作家朋友转发给我一篇内蒙古作协老主席扎拉嘎胡的一篇文章《内蒙古青年学校在阿尔山》,发表的时间是2016年7月29日。扎拉嘎胡是我的熟人老友,他是内蒙古著名的作家,他的家乡就在科右前旗。

扎拉嘎胡生于1930年,他有若干优秀的作品进入骏马奖的行列,同时他又是一个优秀的文化组织工作者,他写作的时间与我出生的时间几乎一样,那就是1951年。这篇文章里扎拉嘎胡主席写到他们1992年和几个作家来到阿尔山的情景,他在现场是这样描写的:“我站在疗养院里,透过温泉上空升起的紫雾,看到四周群峰上的松树和白桦林,时而浮上,时而沉下,飘忽不定;高空中的鸟群,在强烈的阳光下像点点火球在闪耀,微风吹来,好似巨大的彩虹在飞舞。这一切使人完全忘掉了过去的景象。但眼前的木石结构的日本式疗养楼,每到夏秋之交引来成百上千条彩蛇的草丛中的片石,不由得使我想起1946年的情景。”1946年是什么情景呢?那个时候扎拉嘎胡他们一批蒙古族的青年学校的学生从王爷庙(现在的乌兰浩特)撤到了边境小镇阿尔山。他写到了到达这里之后,同学们洗温泉,采蘑菇、木耳,而且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还能看到片石上的彩蛇聚会,大蛇小蛇堆在一起有二三尺高,它们相处好几个小时才散去,牧民们都以为这是神蛇,便烧香磕头。这个场景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但是扎拉嘎胡绘声绘色的描写让我想起了他曾经经历过的烽火岁月,因为他同时还写到了两次关于白狼镇的恐怖记忆。  

白狼镇是一个林俗村,是我们告别阿尔山访问的最后一个景点。当然,现在的白狼镇已经变化非常巨大,有诗歌社团,有林业展览馆,馆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标本。在这里,我们为一个诗歌小镇揭牌,同时聆听了四个小学生朗诵《彩色的梦》的表演。可是在扎拉嘎胡的描绘中才知道他少年时期经历的两件恐怖的事情,一是一次这批蒙古族学生乘坐的森林小火车的平车控制器失灵,火车在下坡的时候飞快地下滑,强行制动的结果是两个女同学一死一伤。扎拉嘎胡还特别写到了在他15岁的时候,当时这里还是伪满洲国,由于日军战争物资缺乏,他们强迫这帮孩子们到白狼镇剥桦树皮,因为桦树皮可以提炼紧缺的战争物资汽油。桦树皮里提炼汽油,我是首次知道,桦树汁味道鲜美,我们抵达兴安盟的第一天就品尝过这种特殊的饮料,我甚至还这样写道桦树汁:“兴安岭上兴安盟,桦树汁液兴味浓。香气阵阵迎远客,白桦林贮千百瓮。”扎拉嘎胡写到一个细节:在白狼镇剥桦树皮回王爷庙的过程中,日本关东军和这批学生遭到了苏联飞机的轰炸,关东军持枪抗击,结果损失惨重,而巨大的轰炸机投下的炸弹使很多同学受伤,他提到内蒙古著名作家特·达木林的耳朵就是那一次被震聋的。又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我的眼前,因为特·达木林是我的同事,他曾经是中国作协创联部的老领导,专门负责少数民族文学工作,是我尊敬的乡亲和长辈。我一直知道他有严重的耳聋,但是不知道是怎么造成的,这次走阿尔山,看扎拉嘎胡这篇美丽的带有几分沉痛的散文,才知道达木林耳朵震聋的往事。  

这篇文章落笔的时间是1993年10月18日,而2023年3月3日扎拉嘎胡逝世。一个远去的长者、智者,一个优秀的兴安盟走出的作家,留给了我特殊的记忆。  

同行的伙伴阿古拉泰是我通辽的乡党,在《兴安日报》他刊发了一首歌词叫《记住阿尔山》,他是这么写到的:  

人生的脚步,往事如烟/曾经的诺言,青春做伴/那一程程的风雨一滴滴汗水/所有的苦都化作今日的甜……    

这是首句,我觉得就概括了我对夜走阿尔山的特殊感受,而我更喜欢他的最后一段:  

记住阿尔山/记住温泉记住兴安/记住雪村里的暖/拉紧了这双手/托起心中的绿水青山  

这张7月10日的《兴安日报》是我在阿尔山口岸一个记者团队中拿到的,我把它带回了北京。这份报纸以及阿尔山的夜,还有扎拉嘎胡十五六岁时的特殊经历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组色彩斑驳、甚至有几分迷幻的印象。  

多彩的兴安盟,传奇的阿尔山,值得我一走再走!